二十多年前,我的母亲还在世。
其时她已经年逾古稀,自从父亲先她而去,她便日渐衰老,看上去瘦骨嶙峋而又步履蹒跚。
我每个星期都回去看她,除了时时刻刻担心她在田地里摔倒,还担心她下河洗衣、淘米或提水的时候从崎岖不平的码头上滑下去。
也不知费尽了多少囗舌,终于说服她,让她放弃了刨了一辈子的土地,和我一起住到了城里。
母亲辛劳了一辈子,我决计从此不让她做任何事了,而让她和城里的退休老人一样安度晚年。
那几年我疲于奔命,搬了几次家,不过租的房子一次比一次宽敞,这样就可以让母亲住得更舒适一些。
起初,母亲如我所愿,渐渐适应了城里远离稼穑的闲适日子。
她时而下楼和附近的老人在一起闲谈,时而去位于城市北边的我姐家里小住几日。
然而,日子一长,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母亲终于闲不住了。
她不知从何时,又是从哪里购置了许许多多的鞋样、布头、大号的缝衣针、
戒指一样的抵针和五颜六色的线,白天坐在阳台上,深夜又转移到床头上,就这样不分昼夜的赶起了女红。
母亲镇日忙忙碌碌。
我常常半夜醒来,隐隐约约听到隔壁房间里传来母亲窸窸窣窣的脚步声。
对此,我很不理解,甚至很生母亲的气,愚钝的我固执的认为,
女红应该是旧时待字闺中的年轻女子该做的事情,母亲老了,只管颐养天年才是。
而我之所以接她进城,就是要让她享福的,我可不想再让她劳累了。
这种手工活极细,既伤眼睛,又劳神费力,而我更认为毫无意义。
于是不孝的我一次又一次把母亲的工具给藏了起来。
然而,过不了多久,她又会躲着我,重拾起她的针线活。
母亲在城里没呆几年,便因病永远离开了我们。
许多年后,我收拾屋子,发现一个荒弃多年的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的人造革挎包,鼓鼓囊囊的。
打开拉链,赫然露出一摞摞崭新的五彩缤纷的鞋垫,很多很多,有大有小,有男有女。
有的鞋垫,正中间绣着一个“忠”字,有的鞋垫,正中间绣着一个“思”字。
可怜我的母亲,在进城短暂的岁月里所做的那件“毫无意义”的事情,
原来是把她的儿孙们可以穿一辈子的鞋垫全都提前做好了。
每一张鞋垫,都一丝不苟,针脚缜密,每一张鞋垫,堪称精美绝伦的艺术品,每一张鞋垫,无论用世上多少的金银珠宝都换不来。
这一针一线,都缝进了母亲无尽的思念与挂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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